陈来|朱子《太极解义》的成书过程与文本修订
朱子《太极解义》有三个本子:第一个本子是乾道庚寅(1170)朱子完成的初本,见于吕祖谦《太极图义质疑》,虽非全本,亦可窥见大概;第二个本子是乾道九年(1173)定本,淳熙末刊布,即淳熙本《晦庵先生文集》所载《太极解义》;第三个本子是今传通行本如《朱子全书》所载的《太极解义》,是朱子晚年最后改定本。三个本子中,最重要的是第二个本子的定稿,此本的定稿,曾广泛吸收了张栻、吕祖谦的意见,其中根本性的理论贡献来自朱子,但它既是朱子本人在这一时期的理论成果,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乾道后期道学的理论共识。朱子的太极论不仅有宇宙论意义,也有心性功夫论意义。其宇宙论意义是“明天理之根源,究万物之终始”;其心性功夫论意义是“要于常运中见太极,常发中见本性”。太极是天地运化的主宰,又是人心发动的本性,太极论就是要人在运动发见中认得太极。但是天地的主宰不能离开运化的过程,人心的本性也不能离开心的发动,这个关系应该即是“体用一源,显微无间”,故应当即动静求太极,即已发求未发,即其运化发动之中求见太极和本性。
作者|陈来,1952年出生于北京,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,当代著名哲学家、哲学史家。
来源|《文史哲》2018年第4期,第30-39页。
朱子在“己丑之悟”后,由于功夫宗旨的问题已经解决,故立即转向哲学理论的建构。他在次年即乾道庚寅(1170)完成了《太极解义》(即对周敦颐《太极图》和《太极图说》的注释),事实上,在己丑(1169)以前朱子已经关注周敦颐和《太极图》《通书》。如在己丑的前一年(1168),他在《答汪应辰书》中就劝汪应辰研究《太极图说》,以了解周敦颐与二程的学术渊源。次年己丑(1169)他又与汪应辰书,信中他已经用“明天理之根源、究万物之终始”概括《太极图》及说的思想性质,为其《太极解义》准备了基础。正是己丑年六月朱子完成了对《太极图说》和《通书》的编订,刊行了二书的建安本。二三年后,朱子《再答汪应辰书》,把他作的《太极图说解》及相关的讨论寄给汪应辰,他还特别说明,吕祖谦至今对其中的一些问题“未能无疑”,并对此感到遗憾。
让我们从吕祖谦的回应开始。
一、朱子《太极解义》成书过程中的
朱吕交流
朱子《太极解义》成书与朱张吕三贤之交流密不可分。关于《太极解义》,朱子与张栻往来书,多次论及。而朱子与吕祖谦书,却未尝一及之。可幸的是,在吕祖谦与朱子书中,却屡屡提及《太极解义》,成为朱子《太极解义》成书年代以及朱张吕讨论《太极解义》的最好见证。所以让我们先来看吕祖谦文集:
《东莱吕太史别集》卷七《与朱侍讲》二:
某官次粗安,学宫无簿领之烦,又张丈在此,得以朝夕咨请……《太极图解》,近方得本玩味,浅陋不足窥见精蕴,多未晓处,已疏于别纸,人回切望指教。
此书在乾道六年(1170)四月。书中所说的《太极图解》即《太极解义》。这是张栻和吕祖谦同在严州时所写的信。这表明朱子在乾道六年庚寅春夏间已经将《太极解义》寄给张吕二人,这个时间也就是他的《太极解义》初稿完成的时间。吕祖谦书中所说“多未晓处,已疏于别纸”,《东莱吕太史别集》卷十六《与朱侍讲答问》中的《太极图义质疑》当即此书所说的“别纸”。下节将专论之。
《东莱吕太史别集》卷七《与朱侍讲》三:
某前日复有校官之除,方俟告下乃行,而张丈亦有召命,旦夕遂联舟而西矣。……《中庸》《太极》所疑,重蒙一一镌诲,不胜感激。
此书当作于乾道六年(1170)五月,照此书所说,朱子对其“别纸”应有回复,吕氏才会说“《太极》所疑,重蒙一一隽诲”。但今朱子文集中答吕伯恭诸书中却未见此种回复,应被编朱子文集者删削所致。此时张吕二人仍在严州,准备赴杭州任新职。这期间朱子与张吕书信,可在一月之间往复,较为快捷,这应是由于张栻有守任严州使人的方便。
《东莱吕太史别集》卷七《与朱侍讲》六:
周子仁义中正主静之说,前书所言仁义中正皆主乎此,非谓中正仁义皆静之用,而别有块然之静也。“人生而静,天之性也”,乃中正仁义之体,而万物之一源也。中则无不正矣,必并言之曰中正;仁则无不义矣,必并言之曰仁义。亦犹元可以包四德,而与亨利贞俱列,仁可以包四端,而与义礼智同称。此所谓合之不浑,离之不散者也。
此书亦当在乾道六年(1170)。按吕氏《质疑》中主张“静者,中正仁义之主也”,这里吕祖谦再加申明,这并不是说中正仁义都是静之用,也不是说中正仁义之外别有独立的静。朱子答林择之书“伯恭亦得书,讲论颇详,然尤鹘突”,可能指的就包括吕祖谦此类质疑和讨论。朱子《太极解义》中有关仁义中正的解释,是吕祖谦主要提出意见的部分。
《东莱吕太史别集》卷七《与朱侍讲》七:
某以六月八日离辇下,既去五日,而张丈去国,……《太极图解》,昨与张丈商量未定,而匆匆分散,少暇当理前说也。
此书当在乾道七年(1171)夏。此书证明,张吕六月去国,离开杭州,二人行前还曾讨论朱子的《太极解义》,并表示要继续讨论下去。
《东莱吕太史别集》卷七《与朱侍讲》十一:
示下《太极图》《西铭解》,当朝夕玩绎,若有所未达,当一一请教……
年谱以此书在乾道七年(1171)十月。此处所说的《太极图》疑指修改后的《太极解义》。这可以从下书得到证明。
《东莱吕太史别集》卷七《与朱侍讲》十三:
某官下粗遣,第索居无讲论之益,恐日就湮废,殊自惧耳。向承示以改定《太极图论解》,比前本更益觉精密。
此书当在壬辰(1172)。盖下书即奔父病丧矣。可见此书所说“向承示以改定《太极图论解》”,应即上书所说的“示下《太极图》”,即朱子的《太极解义》。
《东莱吕太史别集》卷七《与朱侍讲》十五:
某罪逆不死,复见改岁,……太极说俟有高安便,当属子澄收其板。
则此书已在癸巳(1173)初。此书所说的“太极说”,是指张栻在高安刊行的《太极图说解义》。他准备有便人去江西时请刘子澄协助收板,使其《太极图说解义》不再印行。
此事朱子也已经直接劝过张栻,如朱子答人书:
钦夫此数时常得书,论述甚多。《言仁》及江西所刊《太极解》,盖屡劝其收起印板,似未甚以为然,不能深论也。(《续集·答李伯谏》壬辰)
盖张栻在收到朱子的《太极解义》后,自己也作了《太极解》,被人在江西高安刊行,朱子认为这未经仔细修改讨论,失于仓促,故劝张栻收起印板,吕祖谦也同意朱子的这一主张。
二、朱子《太极解义》成书过程中的
朱张交流
以上是从吕祖谦文集看朱子与张吕论商太极解义的情形。下面来看朱子与张栻书信往来对此解义的讨论。
得钦夫书,论太极之说,竟主前论,殊不可晓。伯恭亦得书,讲论颇详,然尤鹘突。问答曲折,谩录去一观。(《别集·林择之十五》庚寅夏)
这是朱子与林择之书,这里所说的张栻“竟主前论”,没有明确说明所指为何。朱子只是对张栻未接受他的意见表示难以理解,对吕祖谦的异议则更觉得“鹘突”。但是实际上朱子接受了他们的一些意见,对初稿作了相应修改。
来看朱子与张栻的书信。
《太极图》立象尽意,剖析幽微,周子盖不得已而作也。观其手授之意,盖以为唯程子为能受之。程子之秘而不示,疑亦未有能受之者尔。
此书应在朱子寄《太极解义》给张栻之初,即在庚寅。后来朱子在乾道九年(1173)作的《太极解义注后记》中说:
熹既为此说,尝录以寄广汉张敬夫。敬夫以书来曰:“二先生所与门人讲论问答之言,见于书者详矣。其于《西铭》,盖屡言之,至此图,则未尝一言及也,谓其必有微意,是则固然。然所谓微意者,果何谓耶。”
朱子这里引用的张栻答书中语,应即是对朱子《答张敬夫二十》书的回复,今张栻文集中已不可见。可见朱子答张敬夫二十书,应即是“录以寄广汉张敬夫”的信,时在庚寅(1170)春,而不能在后(《答张敬夫二十》书乃数书杂列,无法更析论考)。
今存朱子与张栻书,只有二封是详论《太极解义》义理的,其一如下:
《太极解》后来所改不多,别纸上呈,未当处,更乞指教。但所喻“无极”“二五”不可混说,而“无极之真”合属上句,此则未能无疑。盖若如此,则“无极之真”自为一物,不与二五相合,而二五之凝、化生万物又无与乎太极也。如此岂不害理之甚!兼“无极之真”属之上句,自不成文理。请熟味之,当见得也。“各具一太极”,来喻固善。然一事一物上各自具足此理,著个“一”字,方见得无欠剩处,似亦不妨。不审尊意以为如何?(《答张敬夫十三》乾道七年春)
对于朱子的解义,张栻的第一个意见是“无极之真”应属上读,作“各一其性,无极之真”而不是“无极之真、二五之精,妙合而凝”。朱子认为这在文字和义理上都说不通。张栻第二个意见是,“各具一太极”中的“一”字可去掉,朱子则坚持保留“一”字,认为这样似乎更好。从朱子所说“《太极解》后来所改不多”,可以推知朱子在与张栻和吕祖谦讨论之后,在《太极解义》的主要义理方面所作的修改不多。朱子与张栻、吕祖谦主要的理论上的分歧,是围绕朱子对《太极图》说“圣人定之以仁义中正而主静”的解释。
朱子与张栻另一讨论《太极解义》义理的书信如下:
又《太极》“中正仁义”之说,若谓四者皆有动静,则周子于此更列四者之目为剩语矣。但熟玩四字指意,自有动静,其于道理极是分明。盖此四字便是“元亨利贞”四字(仁元中亨义利正贞),元亨利贞、一通一复,岂得为无动静乎?近日深玩此理,觉得一语默、一起居,无非太极之妙,正不须以分别为嫌也。“仁所以生”之语固未莹,然语仁之用,如此下语,似亦无害。不审高明以为如何?(《答张敬夫十七》辛卯壬辰)
根据此书,张栻的主张是“中正仁义四者皆有动静”,张栻答吕祖谦书说“某意却疑仁义中正分动静之说”可以为证,认为不能以仁义属动,中正属静。这可能也就是朱子所说的“得钦夫书论太极之说,竟主前论,殊不可晓”。不过朱子在附辩中所说的“或谓不当以仁义中正分体用”,主要指吕祖谦,与此处张栻所说不同,附辩中并没有包括张栻这一观点的批评与对张栻的回应。此外,朱子初稿中应有“仁所以生”一句,今本已经不见,则是后来被修改删去。
由上面叙述可见,朱子的《太极解义》是在与朋友的反复讨论中,经不断修改考订而后成。而张栻的《太极图说解义》,后于朱子解义而作,却在乾道八年(1172)刻于江西高安。朱子觉得这失于仓促,故与张栻书言:
又刘子澄前日过此,说高安所刊《太极说》,见今印造,近亦有在延平见之者。不知尊兄以其书为如何?如有未安,恐须且收藏之,以俟考订而后出之也。(《答钦夫仁疑问四十七》癸巳)
这就是前引吕祖谦与朱子书所说的“《太极说》俟有高安便,当属子澄收其板”之事。朱子希望张栻收回此板,等改订后再考虑印行。
朱子文集中还有与张栻一书论及太极者:
孟子明则动矣,未变也;颜子动则变矣,未化也。有天地后此气常运,有此身后此心常发,要于常运中见太极,常发中见本性。离常运者而求太极,离常发者而求本性,恐未免释老之荒唐也。(《答张敬夫问目四十一》庚寅辛卯)
此书的意义是,朱子的太极论不仅具有宇宙论意义,也有心性功夫论意义。其宇宙论意义是“明天理之根源,究万物之终始”;其心性功夫论意义是“要于常运中见太极,常发中见本性”。太极是天地运化的主宰,又是人心发动的本性,太极论就是要人在运动发见中认得太极。但是天地的主宰不能离开运化的过程,人心的本性也不能离开心的发动,这个关系应该即是“体用一源,显微无间”,故应当即动静求太极,即已发求未发,即其运化发动之中求见太极和本性。这个结论应当既是朱张二人在长沙会讲达成的共识,也是二人在《太极解义》讨论中的基础。
张栻集中与朱子等人论朱子《太极解义》书也有数封。
某备数于此,自仲冬以后凡三得对,……《太极图解》析理精详,开发多矣,垂晦甚荷。向来偶因说话间妄为他人传写,想失本意甚多。要之言学之难,诚不可容易耳。《图解》须仔细看,方求教。但觉得后面亦不必不论如此之多,只于纲领出拈处可也。(《答朱元晦·又》)
此书应在庚寅(1170)之冬十二月,“《太极图解》析理精详,开发多矣,垂晦甚荷”,“《图解》须仔细看,方求教”,这看起来是,虽然朱子在本年初夏早就把《太极解义》寄给张栻,但张栻因政治活动频繁,未曾细观。另外,也有可能此书所说的《太极图解》是朱子的改本,如吕祖谦书所见,因为按理说张栻不会对朱子春天寄来的《太极解义》的回应拖至冬日。张栻答吕祖谦:
元晦数通书讲论,比旧尤好。《语孟精义》有益学者,序引中所疑曾与商榷否?但仁义中正之论,终执旧说。濂溪自得处浑全,诚为二先生发源所自。然元晦持其说,句句而论,字字而解,故未免返流于牵强,而亦非濂溪本意也。观二先生遗书中,与学者讲论多矣,若《西铭》则再四言之,至太极图则未尝拈出此意,恐更当研究也。(《寄吕伯恭》)
此书提及《论孟精义》,其年代当在壬辰(1172)。其中提到朱子的数句,是指朱子没有接受张栻关于仁义中正的意见,“终执旧说”。张栻批评朱子的《太极解义》对周敦颐的原书“句句而论,字字而解,故未免返流于牵强”,有失濂溪浑全本意。
其《答吴晦叔》云:
伯恭昨日得书,犹疑《太极说》中体用先后之论,要之须是辨析分明,方真见所谓一源者。不然,其所谓一源,只是臆度想象耳。但某意却疑仁义中正分动静之说,盖是四者皆有动静之可言,而静者常为之主,必欲于其中指二者为静,终有弊病。兼恐非周子之意,周子于主静字下注云“无欲故静”,可见矣。如云“仁所以生”,殊觉未安。生生之体即仁也,而曰仁所以生,如何?周子此图固是毫分缕析,首尾洞贯,但此句似不必如此分。仁义中正,自各有义,初非混然无别也。更幸见教。(《答吴晦叔·又》)
此书疑在辛卯(1171),吕祖谦写信给张栻,表示他对朱子《太极解义》体用先后说的不同意见。张栻则声明,他对朱子《太极解义》的体用先后论没有意见,而对其中的仁义中正分动静之说有所不满。这是张栻对朱子解义的主要批评意见。
三、朱子《太极解义》成书过程中
与其他学者的交流
在张吕之外,朱子与其他学者也就《太极解义》作了广泛的交流,其中答杨子直书在思想上特别重要,杨子直是朱子的学生。书中说道:
承喻“太极”之说,足见用力之勤,深所叹仰。然鄙意多所未安,今且略论其一二大者,而其曲折则托季通言之。
盖天地之间,只有动静两端,循环不已,更无余事,此之谓易。而其动其静,则必有所以动静之理焉,是则所谓太极者也。圣人既指其实而名之,周子又为之图以象之,其所以发明表著,可谓无余蕴矣。原“极”之所以得名,盖取枢极之义。圣人谓之“太极”者,所以指夫天地万物之根也。周子因之而又谓之“无极”者,所以著夫无声无臭之妙也。然曰“无极而太极,太极本无极”,则非无极之后别生太极而太极之上先有无极也。又曰“五行阴阳,阴阳太极”,则非太极之后别生二五而二五之上先有太极也。以至于成男成女、化生万物,而无极之妙盖未始不在是焉。此一图之纲领,《大易》之遗意,与老子所谓“物生于有,有生于无”而以造化为真有始终者正南北矣。来喻乃欲一之,所以于此图之说多所乖碍而不得其理也。熹向以太极为体,动静为用,其言固有病,后已改之曰:“太极者,本然之妙也;动静者,所乘之机也。”此则庶几近之。来喻疑于“体用”之云,甚当。但所以疑之之说,则与熹之所以改之之意又若不相似。然盖谓太极含动静则可(以本体而言也),谓太极有动静则可(以流行而言也),若谓太极便是动静,则是形而上下者不可分,而“易有太极”之言亦赘矣。其它则季通论之已极精详,且当就此虚心求之,久当自明,不可别生疑虑,徒自缴绕也。(《答杨子直方一》辛卯)
这是这一时期朱子论《太极图说》思想最重要的一封信。据其中所说:“熹向以太极为体,动静为用,其言固有病,后已改之曰:‘太极者,本然之妙也;动静者,所乘之机也。’此则庶几近之。”则朱子初稿中应有“太极为体,动静为用”的类似说法,后来改为“太极者,本然之妙也;动静者,所乘之机也”这一著名的表述。这一重要改动至少在乾道九年(1173)定本时已经出现。
朱子的学生廖德明来书请问:
德明伏读先生《太极图解义》第二章曰:“动而生阳,诚之通也,继之者善,万物之所资始也。静而生阴,诚之复也,成之者性,万物各正其性命也。”德明谓无极之真,诚也,动而生阳,静而生阴,动静不息,而万物继此以出与因此而成者,皆诚之著,固无有不善者,亦无非性也,似不可分阴阳而为辞。如以资始为系于阳,以正性命为系于阴,则若有独阳而生、独阴而成者矣。详究先生之意,必谓阳根于阴、阴根于阳,阴阳元不相离,如此,则非得于言表者,不能喻此也。
朱子回答说:
继善、成性分属阴阳,乃《通书》首章之意,但熟读之,自可见矣。盖天地变化,不为无阴,然物之未形,则属乎阳;物正其性,不为无阳,然形器已定,则属乎阴。尝读张忠定公语云:“公事未著字以前属阳,著字以后属阴。”似亦窥见此意。(《答廖子晦一》甲午)
朱子所说的阴阳观,他在后来也保持不变。朱子《太极解义》附辩中说到几种对其解义的意见,其中有所谓“或谓不当以继善成性分阴阳”,这应当就是指廖德明的意见及类似廖德明的意见。
再来看朱子答程允夫有关《太极解义》的问目,只是这一答问应已在乾道癸巳(1173)朱子《太极解义》定稿之后了。
《文集·答程允夫》载(顶格段为程允夫问,其后退二格开始的段落为朱子答):
《太极解义》以太极之动为诚之通,丽乎阳,而继之者善属焉;静为诚之复,丽乎阴,而成之者性属焉。其说本乎《通书》。而或者犹疑周子之言本无分隶之意,阳善阴恶又以类分。又曰:“中也,仁也,感也,所谓阳也,极之用所以行也。正也,义也,寂也,所谓阴也,极之体所以立也。”或者疑如此分配,恐学者因之或渐至于支离穿凿。不审如何?
此二义,但虚心味之,久当自见。若以先入为主,则辩说纷拏,无时可通矣。
“仁义中正”,洵窃谓仁义指实德而言,中正指体段而言。然常疑性之德有四端,而圣贤多独举仁义,不及礼智,何也?
中正即是礼智。
《解义》曰:“程氏之言性与天道,多出此图,然卒未尝明以此图示人者,疑当时未有能受之者也。”是则然矣。然今乃遽为之说以传之,是岂先生之意耶?
当时此书未行,故可隐,今日流布已广,若不说破,却令学者枉生疑惑,故不得已而为之说尔。
濂溪作《太极图》,发明道化之原;横渠作《西铭》,揭示进为之方。然二先生之学,不知所造为孰深?
此未易窥测,然亦非学者所当轻议也。
程子曰:“无妄之谓诚,不欺其次矣。”无妄是圣人之诚,不欺是学者之诚,如何?
程子此段,似是名理之言,不为人之等差而发也。
《近思录》载横渠论气二章,其说与《太极图》动静阴阳之说相出入。然横渠立论不一而足,似不若周子之言有本末次第也。
横渠论气与《西铭》《太极》各是发明一事,不可以此而废彼,其优劣亦不当轻议也。(《答程允夫》乙未后)
以上,问目第一段引用了《太极图解》的文句,也就太极之动属阳、太极之静属阴的说法有所质疑,并对中仁属阳、正义属阴的解释也有所怀疑。朱子让其虚心体味,不必辩说。
四、朱子《太极解义》庚寅初稿
与通行本的异同
《东莱吕太史别集》卷十六载《与朱侍讲答问》,中有《太极图义质疑》,如前所说,当作于乾道六年(1170)四五月间。其中所载录的朱子《太极解义》的文字,应为朱子的初稿,下附吕祖谦的疑问和讨论。虽然其中录载的朱子解义,乃是吕氏摘引朱子原文,并不是解义的全文,但仍有其价值。
朱子《答林择之》书“伯恭亦得书,讲论颇详,然尤鹘突”,所指应即吕氏《太极图义质疑》。《太极图义质疑》第一行是引朱子解义之文,下退进两格开始的是吕氏的质疑。全文见下(字号加粗标明者是本文作者描黑,为朱子《太极解义》定本中已删去不见的字句),而我的评论则以“按”字出之,读者幸留意焉。
无声无臭,而造化之枢纽,品汇之根柢系焉。
太极即造化之枢纽、品汇之根柢也,恐多“系焉”两字。
按:通行本《太极解义》作“上天之载,无声无臭,而实造化之枢纽,品汇之根柢也”。可见朱子定本吸收了吕氏的意见,去掉了“系焉”二字。
所谓“一阴一阳之谓道”。诚者,圣人之本,物之终始,而命之道也。动而生阳,诚之通也,继之者善,万物之所资始也;静而生阴,诚之复也,成之者性,万物各正其性命也。
以动而生阳为继之者善,静而生阴为成之者性,恐有分截之病。《通书》止云“一阴一阳之谓道,继之者善也,成之者性也。元亨诚之通,利贞诚之复”,却自浑全。
按:通行本《太极解义》作“所谓‘一阴一阳之谓道’。诚者,圣人之本,物之终始,而命之道也。其动也,诚之通也,继之者善,万物之所资以始也;其静也,诚之复也,成之者性,万物各正其性命也”。定本把原作“动而生阳”“静而生阴”改为“其动也”“其静也”更为简练。
太极,道也。阴阳,器也。
此固非世儒精粗之论,然似有形容太过之病。
按:通行本《太极解义》作“太极,形而上之道也;阴阳,形而下之器也”。定本增加“形而上”和“形而下”的定语,对道器的分别在哲学上界定的更为清晰,符合朱子的哲学思想。朱子解义《附辩》中说:“阴阳太极,不可谓有二理必矣。然太极无象,而阴阳有气,则亦安得而无上下之殊哉?此其所以为道器之别也。故程子曰:‘形而上为道,形而下为器,须着如此说。然器亦道也,道亦器也。’得此意而推之,则庶乎其不偏矣。”这可以看作对这里改动理由的说明。
太极立,则阳动阴静两仪分。
太极无未立之时,立字一语恐未莹。
按:通行本《太极解义》作“有太极,则一动一静而两仪分”,不再用“立”字,这是吸收了吕氏的意见。
然五行之生,随其气质而所禀不同,所谓‘各一其性’也。各一其性,则各具一太极。而气质自为阴阳刚柔,又自为五行矣。
“五行之生,随其气质而所禀不同,所谓各一其性,则各具一太极”,亦似未安。深详立言之意,似谓物物无不完具浑全。窃意观物者当于完具之中识统宗会元之意。
按:通行本《太极解义》作“然五行之生,随其气质而所禀不同,所谓‘各一其性’也。各一其性,则浑然太极之全体,无不各具于一物之中,而性之无所不在,又可见矣”。可见朱子初稿中“则各具一太极”以下三句在后来定本中作了修改,虽然并不是依据吕氏的意见来修改的。
有无极二五,则妙合而凝。
二五之所以为二五,即无极也。若“有无极二五”,则似各为一物。阴阳,五行之精,固可以云“妙合而凝”,至于“无极之精”,本未尝离,非可以“合”言也。
按:通行本《太极解义》作“此无极、二五所以混融而无间者也,所谓‘妙合’者也”。“妙合而凝”是周子原话,而在吕氏提出意见后,朱子解义不再用“妙合”,而用“混融无间”,亦不再用“有无极二五”的说法。
妙合云者,性为之主,而阴阳五行经纬乎其中。
阴阳五行非离性而有也。有“为之主”者,又有经纬错综乎其中者,语意恐未安。
按:通行本《太极解义》作“盖性为之主,而阴阳五行为之经纬错综,又各以类凝聚而成形焉”。朱子定本去掉“妙合”云者,经纬后加“错综”二字,应是接受了吕氏的意见。
男女虽分,然实一太极而已。分而言之,一物各具一太极也。道一而已,随时著见,故有三才之别,其实一太极也。
此一段前后皆粹,中间一段似未安。
按:通行本《太极解义》作“自男女而观之,则男女各一其性,而男女一太极也;自万物而观之,则万物各一其性,而万物一太极也。盖合而言之,万物统体一太极也;分而言之,一物各具一太极也”。此段前后改动较大,而其所以修改之意,并非吕氏意见,应考虑到他人的意见,以及朱子自己的调整。初稿中“道一而已,随时著见,故有三才之别”数语见于定本《太极图说》最后一段的解义,应该是后来从此段中移去的。
生生之体则仁也。
体字似未尽。
按:“生生之体则仁也”,此句在定本中已删去,应是吸收了吕氏的意见。
静者,性之贞也。万物之所以各正性命,而天下之大本所以立也,中与仁之谓也。盖中则无不正,而仁则无不义也。
“中则无不正,而仁则无不义”,此语甚善。但专指中与仁为静,却似未安。窃详本文云“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”,是静者用之源,而中正仁义之主也。
按:通行本《太极解义》作“然静者诚之复,而性之真也。苟非此心寂然无欲而静,则又何以酬酢事物之变,而一天下之动哉?故圣人中正仁义,动静周流,而其动也必主乎静。此其所以成位乎中,而天地日月、四时鬼神,有所不能违也”。定本中“静者,性之贞也”已改为“静者诚之复,而性之真也”。而原本“静者,性之贞也”以下几句改动甚大,盖吕氏于中正仁义之理,提出异议较多且执,此即张栻所说“伯恭犹疑太极说中体用先后之论”,这应当是朱子后来对这一部分改动较大较多的原因之一。
五行顺施,地道之所以立也。中正仁义,人道之所以立也。
“五行顺施”,恐不可专以地道言之。“立人之道曰仁与义”,亦似不必加“中正”字。立人之道,统而言之,仁义而已,自圣人所以立极者言之,则曰“中正仁义”焉,文意自不相袭。
按:通行本《太极解义》作“阴阳成象,天道之所以立也;刚柔成质,地道之所以立也;仁义成德,人道之所以立也”。原稿以中正仁义为人道,吕氏提出不必加中正,只提仁义即可,朱子吸收了这个意见,定本中只说“仁义成德,人道之所以立也”。
“理一分殊”之语,恐不当用于此。
按:朱子《太极图解》初稿中有“无极二五,理一分殊”之说,吕氏不赞成用于对一动一静互为其根的解释,朱子后来的定本删去了这八个字。
非中,则正无所取;非仁,则义无以行。
未详。
按:此数语在定本中已删去。
阳也,刚也,仁也,
后章云“太极之妙,阴中有阳,阳中有阴,动静相涵,仁义不偏,未有截然不相入而各为一物者也”。此语甚善,似不必以阴阳、刚柔、仁义相配。
按:吕氏这里所说的后章云云,不见于定本,吕氏认为这几句把阴阳、刚柔、仁义相配,是不必要的。朱子删去这几句,可能吸收了这个意见。
最后两段是论《太极图解》,不是《太极图说解》,其中有图形符号,○为太极的图形。由以上对比可见,朱子虚心吸收了吕祖谦不少意见,对原稿进行了修改,这些意见有些属于修辞性的,有些属于义理性的。吕祖谦的意见和朱子对相关意见的采纳,促进了朱子解义从义理到表述的完善。
五、朱子《太极解义》癸巳定稿
与通行本的异同
最后来看,保存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淳熙本《晦庵先生文集》中的《太极解义》与后来流传的《太极解义》通行本的差异。淳熙本《太极解义》应是朱子淳熙末正式刊布的《太极解义》本,亦即是乾道九年(1173)定本。如果说通行本与淳熙本有所差异的话,那只能得出结论,淳熙本刊布后,自绍熙以后直至朱子去世,在这个期间朱子还曾对《太极解义》有所修改,尽管修改的幅度并不大。
根据淳熙本的《太极解义》,其《太极图说解》与通行本的不同处是:
1.通行本《太极解义》云:
盖五行之变,至于不可穷,然无适而非阴阳之道。至其所以为阴阳者,则又无适而非太极之本然也,夫岂有所亏欠间隔哉。
淳熙本《太极解义》没有“至其所以为阴阳者,则又无适而非太极之本然也,夫岂有所亏欠间隔哉”三句。而“盖五行之变”作“盖其变”。通行本增加的这几句,还是重要的补充。
2.通行本《太极解义》云:
五行具,则造化发育之具无不备矣,故又即此而推本之,以明其浑然一体,莫非无极之妙;而无极之妙,亦未尝不各具于一物之中也。盖五行异质,四时异气,而皆不能外乎阴阳;阴阳异位,动静异时,而皆不能离乎太极。至于所以为太极者,又初无声臭之可言,是性之本体然也。
淳熙本《太极解义》此段之首没有“五行具,则造化发育之具无不备矣,故又即此而推本之,以明其浑然一体,莫非无极之妙;而无极之妙,亦未尝不各具于一物之中也”数句。而此段之首作“此据五行而推之,明无极二五混融无间之妙,所以生成万物之功也”,此为通行本所无。通行本段首增加的数句使义理的表述更加完整。
3.通行本《太极解义》云:
盖性为之主,而阴阳五行为之经纬错综,又各以类凝聚而成形焉。
淳熙本《太极解义》在“经纬错综”下有“乎其中”三字。这也是《太极解义》初稿中所原有的,见吕祖谦质疑所引。
4.通行本《太极解义》云:
然静者诚之复,而性之真也。
淳熙本《太极解义》“真”字作“贞”。
5.通行本《太极解义》云:
此天地之间,纲纪造化,流行古今,不言之妙。圣人作易,其大意盖不出此,故引之以证其说。
淳熙本《太极解义》没有此数句。通行本增加的这一段使得语意更足。
此外,淳熙本的《太极图解》亦与通行本有小差异,如淳熙本无“于是乎在矣”,而通行本“五气布”下淳熙本多“而”字,等。
这证明,朱子在淳熙末年正式公布其《太极解义》,此后十年,至其病故,仍对《太极解义》作了一些修改,虽无关大义。今传通行本是其最后的修订本。修改的主要内容,是增加了三段文字,删去了一段文字。增加的部分使得义理的表述更加完善。
由此可知,朱子《太极解义》有三个本子,第一个本子是乾道庚寅(1170)朱子完成的初本,见于吕祖谦《太极图义质疑》,虽非全本,亦可窥见大概。第二个本子是乾道九年(1173)定本,淳熙末刊布,即淳熙本《晦庵先生文集》所载《太极解义》。第三个本子是今传通行本如《朱子全书》所载的《太极解义》,是朱子晚年最后改定本。其中最重要的是第二个本子的定稿,此本的定稿,曾广泛吸收了张栻、吕祖谦的意见;其中根本性的理论贡献来自朱子,但它既是朱子本人在这一时期的理论成果,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乾道后期道学的理论共识。
文字编辑 | 李 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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